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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王堆汉墓 简帛之变

来源:贵阳日报     2024年08月22日        版次:A08    作者:

  帛书《五十二病方》,迄今所见最早、最完整的古医方专着。

  《太一将行图》拼缀方案之一。

  新版《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

  辛追墓外椁,是迄今保存最大最完整的汉代井椁实物。

  湖南博物院公开发布的“辛追夫人”3D数字人(35岁左右)形象。

  仅重48克的曲裾式素纱襌衣。

  女尸两千年不腐、藕片两千年不烂……马王堆汉墓拥有无限宝藏,但重中之重,是13万字的帛书,堪称秦汉时代图书馆。

  8月18日,2024湖南博物院马王堆汉墓考古发掘5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在长沙开幕,标志着马王堆汉墓完成考古发掘50周年的庆祝活动达到最高潮。

  活动期间,首次公开发布辛追夫人(一说“避夫人”)3D数字人形象、首次展出仅重48克的曲裾式素纱襌衣、展出T形帛画原件……尤其是《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修订本出版,多个错误提法被修正,令世人瞩目,也再度唤醒了人们对中华民族灿烂文明的记忆。

  1重中之重

  简牍帛书

  1972年至1974年发掘的马王堆汉墓,是西汉长沙国丞相、轪侯利苍一家三口的墓葬,也是我国考古学史上第一次完整发掘到的列侯级墓葬。

  墓中出土近3万件文物,包括精美绝伦的丝织品与漆器,世界上现存最早的天文学著作、实测地图,我国目前发现最早的医书,以及一具两千年不腐、肌肤有弹性的女尸,还有两千年不烂的藕片。

  “马王堆汉墓,是20世纪中国乃至世界重大的考古发现之一。”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主任刘钊认为,众多珍贵文物中,马王堆3号墓出土的简牍帛书,是重中之重。

  除了四种讲养生和房中的简书外,3号墓的简帛书籍共有50余种,囊括“六艺”“诸子”“兵书”“术数”“方技”五类,如果把用赋体写成的《相马经》算作“诗赋”,按当时图书分为“六略”,从大类看已经齐全了。“这堪称‘秦汉时代图书馆’。这些书除了少部分有传本或近似内容流传外,大部分都不曾面世,因此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刘钊教授说。

  据统计,这批帛书包括《周易》《周易系辞》《战国纵横家书》《老子》甲本、《老子》乙本、《刑德》《阴阳五行》《相马经》,共计13万字。然而,这么一个“秦汉图书馆”,出土时却被压缩在了极小的空间内。

  “马王堆帛书大部分是折叠放置在一个漆奁的格子内,因长时间挤压水浸,边角部分腐蚀粘连严重,出土后的帛书就像一块‘泥砖’。”刘钊介绍,由于提取竹简时的遗憾、揭裱移动和自然断裂等原因,这些在地下沉睡了两千年的帛书,出土后变得“千疮百孔”、残断严重,有些小碎片比小指头还小。整理帛书,首先就要把这些碎片拼缀在一起,其次是怎么认字。

  由于长期浸水,粘连在一起的马王堆帛书,字迹向上、向下或透过帛向上或向下沾染浸润,产生了“倒印文”“反印文”“渗印文”等现象。原本书上的一个字,印到另一本书的页面上,如何分辨都是学问。

  上世纪70年代起,中外学者就对帛书开展了持续半个世纪的研究。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复旦大学接手帛书整理工作后,于10年前首次出版的《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据刘钊介绍,《集成》的问世,不仅补上了很多从前残缺或不易辨识的文字,而且在拼缀残片方面,也有不少成功的范例。

  50年过去了,马王堆的研究仍未停歇。每一次新的发现、每一种新的解读,都让人们对那个时代的了解更加深入和全面。

  近期,由湖南省博物馆、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中华书局合作编纂的《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修订本出版。修订本不仅重写了若干篇目,包括《丧服图》《老子甲本》《阴阳五行甲篇》《去谷食气》《养生方》《太一将行图》(原名《太一祝图》)、遣册签牌等,调整《集成》一书整理图版中的帛片六十余处,还公布了湖南博物院新发现的帛书、帛画残片二百三十余片(包括帛上无字、无图者),附于第七册图版之末。

  2躬耕半生

  个中翘楚

  20世纪70年代,中国古文字著名学者裘锡圭先生就开始专注于马王堆帛书研究,直至今日依然躬耕不辍。五十年磨剑,裘锡圭堪称当今马王堆帛书研究第一人。

  当时,裘锡圭与唐兰、张政烺、朱德熙、顾铁符等老一辈学者一起,在北京沙滩红楼(文物出版社旧址)进行马王堆汉墓简帛文献的初次整理工作。“裘锡圭出力最大,贡献最大,水平最高。他不但做好分内的工作,对分外的工作也很关心。”这是已故历史学家张政烺对他的评价。

  40年后,裘锡圭已年近八旬,仍投身于《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编纂工作。打开当时裘锡圭交付的手稿,一叠大八开的稿纸,第一页就丹黄遍布,增、删、改,改后再改,往后翻去,几乎页页如此。据裘锡圭助手刘娇回忆,老先生每写完一条校注,都会反复斟酌,一直改到满意为止。

  因为长期伏案工作,裘锡圭的视力严重衰退,为了看清字迹,他定制的书桌比一般的要高,还常常将稿纸垫高至与视线几乎平行的位置,写字时,眼睛都快要贴在稿纸上了。

  通过《集成》编纂,裘锡圭对马王堆考古研究作出了突出贡献。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大部分早已失传,有些书如《周易》《老子》,虽然有今本传世,但马王堆出土的古本内容与人们今天看到的版本有不少差异,通过对马王堆简帛的释读,可以校正今本的错误,使人们更准确地了解我国古代哲人们的思想。

  比如,过去一般将《老子》中的“道可道,非常道”解释为“可以讲说的道,就不是永恒的道”,将“名可名,非常名”解释为“可以叫出来的名,就不是永恒的名”。裘锡圭在马王堆帛书整理的过程中发现,今本《老子》第一章的“道可道”“名可名”两句,马王堆帛书本作“道可道也”“名可名也”,这说明不能像过去那样理解,“道可道也”“名可名也”应该解释为“道是可以言说的”“名是可以命名的”。

  这次《集成》修订本编纂工作起步时,裘锡圭已近90岁高龄。他仍坚持每日工作两至三小时,主要负责重读乙本《老子》注释,拟定整体修改方针。为此,裘锡圭搜集了大量参考文献,以及过往工作中有关马王堆《老子》篇目的笔记。

  马王堆帛书中的《老子》分甲、乙两本,两者间有相当多的异文,有些异文严重影响文义,有些甚至完全改变了文义。

  比如,《老子》今本第十三章的末句,在《老子》甲本中为:“爱以身为天下,女(如何的意思)何以寄天下?”在乙本中为:“爱以身为天下,女可以寄天下矣。”也就是说,“爱以身为天下”从受批评变成了受肯定,含义迥异,说明从战国到西汉早期,《老子》文本的变化是很剧烈的。

  3重大调整

  “大一”有误

  此次出版的《集成》修订本中,有几个重大调整,其中之一便是著名的《太一祝图》。

  马王堆3号墓出土的一幅帛图,上面绘有七个神祇和三条龙的形象,其中六个神祇和两条龙的图像旁有题记,帛画最右侧也还有一行总题记。过去,学界或将这幅图称为《社神图》《神祇图》《辟兵图》《太一避兵图》《社神护魂图》《太一将行图》《太一出行图》《兵祷大一图》等,名称繁复无定。

  2014年6月出版的《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一书最早指出,写有“大一祝曰某今日且”八字的残片原本应该在帛画右上方,也就是说“大一祝曰某今日且”是总题记的首句。《集成》根据此发现,取首句的前三个字将这幅帛图命名为《太一祝图》(古代“大”和“太”常通用)。当时有学者提出疑问,指出写有“大一祝曰某今日且”八字的残片上下皆有残断,因此无法确定“大一祝”是否为题记的开头。

  复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博士郑健飞对此有同样的疑问。一天,郑健飞在记录、搜集出土秦汉简帛材料中的祝祷辞辞例时,将多份材料罗列排比在一起,结果非常直观地发现,这些祝祷辞在动词“祝”之前,通常会注明“禹步三”的动作。这时,郑健飞的脑海里浮现出秦汉文字中“大一”二字的字形写法,他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有些时候由于帛片的皱缩、断裂、变形等原因,容易造成帛书文字尤其是残字的误释,“祝”字之前的所谓“大一”二字有没有可能就是“禹步三”的“三”字变形后导致的误释?

  带着这种强烈预感,郑健飞迫不及待地找来这幅帛图的高清图版进行核对,一看到所谓“大一”两字在帛片上的真实形态时,他知道,他的猜想和假设是对的。原祝祷词的所谓“大一”两字,其实是对“三”字的误认——“三”字最下边一横是正常状态,上边两横因帛的拼缀不密合和疏豁扭曲,被误认为“大”字,与下边一横合起来后,被读为“大一”两字。

  为此,修订本“图版”对“三”字所在的帛片进行了调整,基本恢复了“三”字的原貌。“三”字前有多个残缺的文字,据出土文献和典籍相关文句比勘,可补出“禹步”两字,此段题记原文应拟为“……(禹步)三,祝曰:‘某今日且……’”由于此段题记中本没有“太一”两字,《太一祝图》的名字自然也就不合适了。

  除了根据文字形态推理,因帛书浸水造成的“倒印文”“反印文”“渗印文”等现象,在新技术的帮助下,也成了释读帛书的线索。

  日籍学者广濑薰雄曾在复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从事研究工作,他擅长利用最新的计算机图像处理技术,翻转拼接“反印文”,同时通过放大图版、调整图像的亮度和对比度,辨认其字形字义。

  比如,帛书中的《五十二病方》中有一处“反印文”,经计算机图像处理软件水平翻转后,可以释出“炊之丞”三个字,但依然难解其意。广濑薰雄注意到有一处写有“以熏”二字的残片,在此前的研究中被拼接到了“炊之丞”三字的左边。广濑薰雄把这块残片移到“炊之丞”之下,连成“炊之丞(蒸)以熏”五字,其含义顿时呼之欲出,就是“加热(药材),用蒸出的热气熏患处”的意思。

  通过翻转腾挪,仅仅移动两个字,就纠正了病方的释文。《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中,类似拼缀或调整位置的《五十二病方》残片共73块,据此修改的释文字数更多。

  两千年前的文化奥秘,一代代学者孜孜以求,只因它们至今仍有令人感动的精神力量,蕴藏着中华民族博大精深的卓越智慧。这背后,是一个文明古国赓续文脉、实现民族伟大复兴的自信与自觉。

  张炯强/文 图片均为资料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