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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大典》的命运沉浮

来源:贵阳日报     2024年09月08日        版次:A03    作者:

  《永乐大典》。

  国家典籍博物馆《永乐大典》展。

  永乐十九年(1421年),正是明成祖自南京迁都北京、百事待举的繁忙时刻,疏浚新通的千里运河上驶来一列长长的船队。船上警卫森严,拉纤划桨的舵工水手亦极尽小心。船上装运的,正是从南京拨来的典籍珍品,整个船队也成为移动的“国家图书馆”。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则是那完工仅有十来年、内页仍墨香扑鼻的《永乐大典》。

  高僧监修成“大典”

  《永乐大典》的编纂,始于明初有“大才子”之称的解缙。但真正将其监修成功的,却是一位出家的高僧,即被后人誉为“缁衣宰相”的姚广孝。

  永乐元年(1403年)七月,凭借“靖难”以武力夺取帝位的明成祖开始重视留意人文,指示时任侍读学士解缙主持编纂一部全新的朝廷大书,并强调:“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备辑为一书,毋厌浩繁。”解缙早在洪武年间就有修书意向,当即召集人员,着手编纂。至次年十一月完成,成祖非常高兴,赐名《文献大成》。

  但细加翻阅,成祖发现书中尚多“未备”,深感失望。这可能源于两个原因。其一是解缙一向怀有“致君尧舜上”的心态,因而编纂时很可能偏重经史、轻视“杂书”,对诸子百家及天文地理、阴阳术数、医卜释道等文献少有采纳。这与成祖“无所不包”的理念存在较大差距。其二则是从篇幅而言,解缙仅组织一百四十多人,历时亦不过一年数月,编成的卷数很可能并不太多,远未能达到成祖以巨著彰显“文治”的政治目标。

  明成祖随即下令“重修”,并选择身兼三教的“靖难第一功臣”、太子少师姚广孝出任监修。成祖起初旨令由姚广孝、刑部侍郎刘季篪、大学士解缙三人“总其事”,但解缙不久失去信任,永乐五年初降迁广西,次年更远谪交阯(今越南),对于重修所起作用迅速降低。作为职爵最高的监修人姚广孝,则始终深受成祖尊崇,成书后又领衔进呈,成为重修大典的实际责任人。

  在重修过程中,姚广孝不拘资历,不限门户,广引人才,儒、释、道三教“深通文义者”均多参与。如负责释教典籍副总裁僧人道联、“博学能文辞”的道士林复真、以御医出任古今方总裁的蒋用文等,都与姚广孝有着长期交往。以布衣受召、对重修发挥了关键作用的都总裁陈济,更与姚广孝十分投契。陈济为江南武进(今江苏常州)人,自小酷爱读书,有“两脚书橱”之誉,与姚广孝一样“博通三教”。大典重修时,他与姚广孝等数人“发凡起例,区分钩考,秩然有法”。书成后陈济因功受赏,姚广孝有诗相庆:“群书博记羡儒魁,胸次森森武库开。赞辅不无稽古力,登庸多有济时才。”可证两人之间的特殊情谊。

  以姚广孝为首的重修团队精心组织,永乐五年十一月,篇幅22211卷的重修初稿完成。姚广孝领衔呈进,成祖十分满意,下令更名《永乐大典》,并亲制序文,盛赞其“包括宇宙之广大,统会古今之异同,巨细粲然明备”(《明太宗实录》卷七十三)。到次年十二月,经过两千多人通力协作,《永乐大典》最终誊录定稿,在初稿基础上又增加666卷,再辑录目录60卷,合计高达22937卷,成为前所未有的鸿篇巨制。

  《永乐大典》定本装订成11095册,总字数超过四亿,是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类书。它汇集上自先秦、下至明初的历代文献七八千种,基本实现了成祖将历代典籍、诸子百家“备辑为一书”的宏大目标。这是明初的文化大事,也是中华民族史上标榜千秋的“文治”盛举。

  

  嘉靖嗜读诏重录

  永乐十九年迁都,大典定本移送北京。明成祖对大典纂修倾注了大量心血,但书成后一直忙于都城北迁、亲征出塞等军政大事,未有闲暇阅览。弘治年间,明孝宗曾将大典“取置宫中,时自省览”,又令内阁抄录“累朝御制诗”以供阅读。但总体来说,永乐以来的一百多年间,大典基本上是秘藏于深宫内府,鲜有人阅读与利用。直到明代中期的嘉靖年间,才真正引起重视。

  嘉靖帝以外藩继承大统,对《永乐大典》抱有特殊偏爱。明人沈德符有记,称大典“即列圣亦不闻有简阅展视者,惟世宗笃嗜之”。嘉靖帝诏令重录全书,定本因此又有正、副两个版本,开启了大典流传的新纪元。

  嘉靖帝继位,出于“大礼议”等辩论的需要,对类聚“古礼文”的大典“时取探讨,殊宝爱之”,“几案间每有一二帙在焉”,深深感受到这部旷世典籍的独特价值。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四月,紫禁城发生大火,他担心储藏在文楼的《永乐大典》被牵连,一夜中再三传谕,方使其幸免于难。

  嘉靖帝决心将大典重录一部,“贮之他所,以备不虞”。几经酝酿,嘉靖四十一年秋,他正式任命礼部左侍郎高拱、左春坊左谕德兼侍读瞿景淳出任总校,开始校理重录。其全局由大学士徐阶擘画,又有右春坊右中允张居正等出任分校,并通过“糊名”考试,录取善于楷书的儒士程南道等109人担任誊录官生。重录时,每人每天限抄3页,抄完后专人校对,若有讹误发回重抄。每册后再详细注出总校、分校、抄录、圈点等人姓名,以备稽查。

  由于篇幅巨大,首倡其事的嘉靖帝未能看到全书告成。直至新帝登基的隆庆元年(1567年)四月,历经1700天近五年的持续努力,大典重录方最后完工。无论是内容、版式,还是装订外观,嘉靖副本几乎都与永乐正本无异,成为一次完美的典籍“克隆”。我们现在看到的大典,都是明中期抄录而来的副本。也正是因为嘉靖帝下令重录,才为今人留下了管窥大典风姿的机会。

  

  隔代辑佚存故典

  后人赞誉《永乐大典》“序百王之传,总历代之典”,但这部旷世宏编保存典籍的文献学意义,则在易鼎之后的清代方得以体现。

  最早认识到大典巨大价值的,是清前期的徐乾学、全祖望等著名学者。雍乾之际开馆编纂“三礼”,全祖望等人得以利用从皇史宬搬至翰林院的《永乐大典》,发现许多久已失传的“世所未见之书”,“或可补人间之缺本,或可以正后世之伪书”,“不可谓非宇宙之鸿宝也”。学者们如获至宝,相约每天阅读若干,再请人将需辑录的书籍抄出。全祖望作文感慨,大典卷帙浩繁,“而力不我副”。此次学者自发的誊抄,虽持续时间不长,但效果显著,前后辑出《周官新义》《学易蹊径》《春秋义宗》《尚书讲义》等失传故典十余种。

  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安徽学政朱筠奏请从大典中辑佚“亡书”,吹响了《四库全书》编纂的号角,也开启了由朝廷组织的系统辑佚。乾隆帝在“四库馆”内,专门设立“校勘《永乐大典》散篇办书处”,著名学者戴震、邵晋涵、周永年等人皆参与其中。历经近十年努力,辑出亡佚故典385种,近五千卷,具体包括经部66种、史部41种、子部103种、集部175种。这是清代规模最大的辑佚成果,许多重要古籍,如西晋《春秋释例》、唐代《元和姓纂》、宋代《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以及后来列入“二十四史”的《旧五代史》、医学名著《伤寒微旨》、著名目录学著作《直斋书录解题》等等,都是依靠这次辑佚,方得以再现流传于世。

  嘉庆、道光年间,利用编纂《全唐文》《大清一统志》的机会,再次组织对《永乐大典》朝廷辑佚。除辑录唐代佚文之外,亦辑出佚书多篇,可考者近50种,其中以徐松辑录的《宋会要辑稿》最著名。此后又有小规模的个人辑佚,有文廷式辑《元高丽记事》《经世大典》,董康辑《宪台通纪》,缪荃孙辑《顺天府志》等等。清代辑佚前后持续一百多年,数千卷“亡书”故典得以再现流传,充分彰显了《永乐大典》在古籍保存方面,亦具有不可替代的文献价值。

  

  久阅沧桑惜弗全

  清代中期“四库”馆开,下令校录《永乐大典》之际,乾隆帝特赋诗八韵“示意”,感叹“大典犹看永乐传,搜罗颇见费心坚。兼及释道欠精核,久阅沧桑惜弗全”。自成书以来,《永乐大典》历尽劫难,既是国家治乱的政治晴雨表,亦成为民族兴衰的文化象征。

  《永乐大典》有稿本、正本、副本三个版本,命运各异。最不受重视的是永乐五年成书的稿本,人们很长时间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正本誊录告成后,稿本很可能亦收藏在南京的文渊阁内,大约在明代前期毁于大火。

  永乐六年底誊清的定本(嘉靖后又称“正本”),先入藏南京文渊阁以东的东阁下层,永乐后期移送北京,临时收藏于左顺门北廊。正统六年(1441年),太和殿之东的文楼(后称体仁阁)修葺一新,大典正式迁入,成为内廷珍藏的国家典籍。存放一百多年后的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大典从大火中被抢救出来,移至古今通集库。嘉靖四十一年至隆庆元年重录,是其利用效率最高的时刻。此后正本消逝,未再见到任何踪迹。对其下落,学者们各有揣测,言人人殊,成为明清以来最著名的文化“悬案”。

  隆庆元年(1567年)重录完成的大典副本,首先贮藏在有“石室金匮”之称的皇史宬。皇史宬为明清两代存放国家典籍的地方,四周石墙厚近两丈,室内金匮则由樟木制成、外包铜皮,既能防水防火,亦可防虫蛀鼠啃。副本于此安全度过了一百五十多年。清顺治年间,仪制郎张能鳞入宬“委检前代玉牒”,得以一窥黄袱包裹的副本,感叹其书“世所不恒见”,“得沉酣其中者数月”。作为一位普通官员,张能鳞能有机会获睹大典全貌,是数百年间绝无仅有的奇遇。

  雍正年间开馆修礼,副本移至天安门以南的翰林院。入院抄录的全祖望,感叹“惜乎其阙失几二千册”。他欲奏请“发宫中正本以补足之”,未料到所谓的“宫中正本”早已不存。《四库全书》编纂时,乾隆帝曾下令在宫内仔细查找,结果正本一卷也未发现。至于迁到翰林院的副本,经细致清点,实际丢失一千多册,计2422卷,占到全书篇幅的10.56%。

  清代中期所存副本仍相当可观,乾隆帝谓为“虽原册亡十之一,固不足为全体累也”。但此后随着国势衰落、社会动荡,副本流失的速度越来越快。光绪元年(1875年)清理时,发现大典已不足五千册。自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四库”开馆算起,至此102年,而大典遗失五千余册,损失率超过50%,平均每年计50册。光绪二十年,“帝师”翁同龢再入翰林院查点,仅剩下八百余册。清末二十年间即减少四千多册,每年减损高达二百册,可见其流失之速。其最后劫难,则为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6月,甘军围攻东交民巷,毗邻使馆区的翰林院遭波及,残存大典几被焚毁殆尽。仅余64册由同治年间状元陆润庠抢运回府,后拨交筹备组建的京师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前身)。

  “文运每随国运兴,国脉文脉共相连。”《永乐大典》的流失厄运,正是近代中国多灾多难的象征。统计当今海内外所藏大典,仅残存四百余册共八百多卷,不足原书的4%,令人扼腕长叹。国家图书馆从建馆之初,即致力于大典的搜集、保护与修复。历经百余年不懈努力,现已入藏二百二十多册,成为大典收藏最多的单位,大典成为名副其实的镇馆之宝。目前正在国家典籍博物馆内举办的大典专题展览,更吸引了海内外游客竞相驻足。流连于光洁如新的副本原件与珍贵难寻的文档故纸之间,人们可以充分品味《永乐大典》独具特色的版式之秀美、纸张之精良、书写之端庄,以及插图之工整。

  郑永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