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红莉
一直喜食汤汤水水,冬日尤甚。
一个人的午餐,基本上远离了煎炒炸溜的繁琐。无非一只小砂锅,充当着所有食材的容器。事先煲一锅骨头汤,牛骨、猪骨、羊骨不限。这锅汤作为万物之首,任何食材皆可往里添加。
平菇、口蘑、绿豆粉丝、豆筋棍子、千张、豆腐果、黄芽白、芫荽、西兰花,一股脑儿丢进去咕嘟咕嘟,十余分钟关火。砂锅保温性能良好,离火后尚冒着细泡。半盏米饭食尽,锅内菜依然温热。
某日,红烧两斤羊腿,一餐未尽。翌日,羊肉块里续些水,一棵娃娃菜、一把粉丝放进去咕嘟,鲜美异常。
吃这些汤汤水水,最节约烹煮煎炸时间,连动刀环节也一并省略,站灶台前,娃娃菜一片片撕下,往沸腾的汤中一丢,完事。
近年,天愈寒愈爱青菜豆腐煲。什么肉类也无,小火慢焖,豆腐鲜润,青菜甘甜。反复炖煮的汤,逐渐地起了厚味,如若涉猎广深之人有了内心的层次,一派丰腴甘醇,喝起来殊为清口。通过实践,两样餐食最清胃肠,一为白粥,一为青菜豆腐煲。
周末,小孩在家,鱼肉满桌。周日他返校后,晚餐我一定要喝白粥,连梦也是轻盈的,不再滞重,也符合了一颗从小不曾饕餮过荤腥的胃的贫寒。
寒冬最清冽的享受之一,当有一锅腌笃鲜。冬至后,腌了一刀带肋排五花,尚在晾晒阶段。我腌肉,就为了一道腌笃鲜,喝汤吃笋,颇得冬趣。上露台,给兰花、栀子、腊梅浇水,趁便对着这一刀肉闻嗅,咸香扑鼻。捏一捏,尚未干透。透了更香。
倘有时间,亦可做些蛋饺,炸些肉丸,青菜豆腐煲中,丢几个进去,营养更全面。
夜看电视美食节目,是黑龙江嘉荫县,江水中打捞起的鳙鱼重达二三十斤。大铁锅立于户外,小城人热爱以大酱炖煮鱼头。东北的天空纯蓝,忽而炊烟袅袅,隔着屏幕我确乎闻着了鱼香,好不馋人。好久未食鱼头汤了。市面上大多养殖鱼,腥气怪异,寡淡得很。胖头鱼,最好来自千岛湖,抑或万佛湖,一条条遍身幽暗,鱼头切下,一剖为二。半边鱼头足有三四斤。薄油略煎一煎,几片老姜足矣,加开水,挖一勺猪油,猛火攻开,文火慢炖,鱼骨都炖酥。鱼脑吸掉,鱼骨嚼嚼一样透鲜。最重要的是喝汤,大量胶质融于汤中,颇有挂喉之感,一如暴涨河水,轰轰然沿喉一路入了胃肠,滔天寒意顷刻而走,无比满足。一顿吃不尽,翌日,鱼汤冻起来白如凝脂,倘赶上吃着了小米辣,火烧火燎之际,挑一箸鱼冻,抿一抿,似鲜花着锦,如若日月换新天,热喉瞬间把鱼冻融化,汁水泥鳅一样钻进胃囊,形容不出的舒豁。
我们的童年最是缺乏汤水的滋养。寒冬腊月,用来佐饭的,无非半锅萝卜、一碟青菜,一日日周而复始。唯余新年,桌上才会点燃一只煤油炉子,坐一口扁平铝锅,舀进几瓢肉汤,兑些白水,往里放点烧得半熟的豆腐果之类。此种食法,吾乡称之为“突炉子锅子”,生动形象。一朵蓝色火焰始终不熄,铝锅里汤水突突突冒着白气,大人们不时呷一口酒,无数家常话紧随炉子锅中的白雾一齐消散于虚空,一顿午餐可吃至午后三点那么漫长。有一年春节,去外婆家,被堂外婆接去她家吃饭。小孩子吃饭快,过后,我静静看着堂舅妈坐在桌前待客。一桌客人全为男性,她独一名女性陪其饮酒。她一边讲话,一边拿一只热水瓶,往蒸发殆尽的炉子锅中添加开水,将一篮菠菜、芫荽持续不断地往里续烫,一边热情招揽各位食客吃菜。我作为一个小孩子,看着这一幕简直急死了。只有我发现这锅汤里早已没有了油水,无非白水涮菜。无数次,我想提醒堂舅妈,应该挑点猪油进去,但到底忍住。真是替那些大肆饮酒的食客膈应——如此寡淡的菜如何吞咽?但,一群谈锋甚健的人,谁在乎菜的味道呢。
那新年,是无数新年中的一个,它并无什么不同。但堂舅妈以一锅汤汤水水待客场景,就一直留在了记忆中,无以挥去。
近日,菜市有乌鳢,一条两三斤重,最适宜做酸菜鱼。杀好,去鳞,剔除脊骨,切出的鱼片雪花一样白,裹一点蛋清。热锅热油,煸香姜蒜粒、干辣椒、藤椒,烩入酸菜炝炒片刻,倒入开水,顶开,下鱼片,三五分钟后熄火。鱼汤酸香鲜美,鱼片韧而爽滑。
好久不曾吃到一锅自制酸菜鱼。总要想起小时候。冰天雪地里,大人蹲在小河边,红彤彤双手伸出,左手捋鱼肠,右手持剪——鱼肠被丝滑地刺开,团在手心盘捏,趁势吐一口唾液,咕叽咕叽揉来搓去的,再漂在冰锥一样清澈的河水中左右摆动……河面雾气轻轻升腾,人间何以如此静谧?北面的青山退得远了,只寥寥一线,天空湛蓝,没有大雁飞过。冬日天地间,俱是苍灰的,像极中年心境,寥落而渺茫,似有许多话要讲,到末了,总被寒风一把吞了,什么也不能说出。
人的老去,便是这么一点一点消磨于年复一年的平凡日子中了。
鱼肠是鱼杂锅里不可或缺的一项,鱼鳔、鱼籽,同为好食材,末了,一块豆腐端在左手,右手持刀,忽纵忽横划几刀,攘进滚烫锅子里,香气升腾中伴有突突微响,窗外白雪皑皑……
洗好的鱼肠是惊艳的粉红色,像极常玉动物系列绘画,幼鹿就水的静谧里,藏着一整个宇宙吧。何曾料及,多年以后,在常玉的粉红系列中重遇了我的童年。梦一样的粉红,无边暖意,透出人世温馨。无际的稻田,星辰一样繁密的稻桩,就都灰苍苍地昔日重来。山坡上无边芒草,寒风中摇曳着的白穗子……名画一样挂在岁月的博物馆中。
最近晴日多,最贪恋去荒坡晒阳,走累了,正好躺吊床里歇一阵,心想若享用不到美味的热锅子,那晒太阳,不正是尽享身体上的热锅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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