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依靠写下的文字,感受曾经的心跳

——专访作家邱华栋

来源:贵阳日报     2025年04月14日        版次:A08    作者:

围绕邱华栋最新长篇历史小说《空城纪》举办的读书活动,总是座无虚席。历史与想象之间的穿梭,远古历史与当下心灵的感召与呼应,成就了文学创作与阅读的一次高处相逢。

而作家本人,是苏童眼中“罕见的狂热的阅读者,同时也是非常狂热的书写者”。在漫长岁月里,邱华栋坚持写作与阅读,始终相信“人、文学、世界互相打开和馈赠,是我们阅读和写作的意义所在”。

历史深处活生生的声音

记者:您的长篇历史小说《空城纪》在2024年上海书展首发亮相,“空城不空,历史未远”是此书腰封上的文字,也是关于此书的多个读书活动的主题,这些文字提纲挈领了什么?

邱华栋:为远古的人和事做时间刻度的记录,是为《空城纪》。这本书不是对6座西域古城历史的简单还原,而是通过文学想象与手法赋予那些古城遗址和历史人物以生命、表情和冷暖,让远古的精神重新矗立。“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因而,空城不空,历史未远。

记者:面对人去城空的荒芜苍茫,您以想象赋予其人间烟火与悲欢离合,这样的写作,本身就是远古历史与当下心灵的一次感召与呼应。

邱华栋:多年来,我收集了许多有关西域历史地理、文化宗教、民族生活等各方面的资料,有时间就翻一翻。那些内容在我心里慢慢积淀下来,那些漫长时空里的人和事渐渐连缀成了可以穿梭往返的世界,对我发出遥远的召唤,引发我的文学想象。

记者:黏合历史和想象,您所选择的结构也甚为特别。

邱华栋:我要赋予小说一个结构,一个石榴式样的结构。把石榴切开,里面有6个子房,中间由薄膜隔开,里面有很多小籽。《空城纪》由30个短篇组成6个中篇,6个中篇构成一个长篇,就是整个石榴。每个篇章都是独立的,合起来是一部长篇,读者可以随意选取一个章节来阅读,很适合现代人的阅读习惯。

记者:“真正开启一部历史小说的写作,需要典籍文献等史料的熟读博览,乃至其间器与物的启发和灵感。”什么是您进入那些空城的钥匙?

邱华栋:从书的形态来讲,它以非虚构作为底子,里面涉及大量真实的废墟、真正的工程、出土文物和历史人物,比如敦煌的7个窟、于田出土的雕塑,它们都是真实存在的,我在博物馆里见过。但附着在它们身上的想象是一种非虚构,是我自己的创造。所以,这个创作跨越了虚构和非虚构的界限。以非虚构为底子,再通过想象赋予不断流逝的东西一种形态,让读者看到西域历史文化的丰富多彩,看到多元文化的奇妙汇聚。

我为每个篇章都设计了不同的器物来串联,来讲述古城的故事,如《龟兹双阕》中的汉琵琶、《楼兰五叠》中的牛角号,我让这些器物在书中发出自己的声音,让读者听到历史深处活生生的声音。

记者:这正是您一贯主张的绘制“历史的声音肖像”。

邱华栋:“历史的声音肖像”是我写的一篇关于法国作家尤瑟纳尔的文章的题目,是我对她小说特点的概括,也是我关于历史小说创作的一个观点。在写历史小说的时候,我会有意地、尽量地寻找一种历史的声音感和现场感,去绘制一些历史人物的声音和行动的肖像。因为,我希望写出赋予历史现代意义、本身又富有趣味性和想象力的作品。《空城纪》中大量使用了第一人称,我觉得第一人称的写法更能呈现生命的活态,就像和你面对面的一个人在跟你讲故事,那么鲜活,那么元气充沛。

记者:创作这样一部历史小说,您不断行走于历史的幽深之中,但最终每个故事又都延伸到了当代。

邱华栋:是的,6个古城故事的最后一章全是回到当代,“我”出现了,然后跟古城发生联系,并且似乎回应了故事中的某个人物。这是我的精心设计。因为,在我看来,一切历史小说都是当代小说。

给这座伟大城市写传记

记者:在阅读中有一种感觉,《空城纪》与您于2020年出版的《北京传》形成了有意思的多重互补:故乡与异乡、虚构与非虚构、讲述城中人事与书写城市空间。

邱华栋:你说得对,你不说,我还没有意识到这种互补。

《北京传》是一部非虚构作品。1992年,我从武汉大学毕业,来到北京,在北京生活了许多年,也积累了很多关于北京的资料。我毕业后分配到北京的机关单位,后来考进报社当记者。记者这个职业需要非常敏锐地捕捉城市的变化。我发现我采访的一些在北京生活的日本人,他们搜集资料非常认真,能力很强。有个日本学者专门对北京的门墩进行统计,他跑遍北京的大街小巷,寻访北京的门墩,进行观察、登记、拍照等,最后出了一本书。这让我很受启发。我就自动搜集了很多关于北京的材料,各种类型的,有1000多种。

而新北京人的状态,也使我对北京城的变化特别敏感。我喜欢建筑,看了很多建筑方面的书。休息时,我经常到处去转。平时看地图,我也会想象有某种内在联系的线路可能带动城市空间怎样的变化。

记者:原来,《北京传》也是一个厚积薄发的作品。

邱华栋:我对北京一直充满了好奇和热爱。给这座伟大的城市写本传记,也是我自己的小心愿。2017年,我碰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的总编辑韩敬群,他问我,写啥呢?我说我看了《伦敦传》,是英国作家兼记者彼得·阿克罗伊德写的,很厚。我在北京生活了这么多年,应该也给北京写一本书。

给北京写一本书,书的主角就是北京城。这座城经过3000多年的生长,也是个巨大的生命体。我从最开始的蓟城与燕都,一直写到21世纪的国际化大都市北京、2020年之后的北京——未来之城,写这个城市空间的生长、城与人的互相塑造。

记者:关于北京的书写,有许多作品侧重于写老北京,像一种深情的挽留。而您写《北京传》有着生机勃勃的憧憬,写北京3000多年的历史,意在期待一个更好更新的北京。

邱华栋:是的,我更关心现在和未来这个地方会怎么生长。我不想写成一个“历史上的人和事儿”,不想去重述历史上的人物和事件。这个城市像一块地衣在大地上生长,我主要着眼于它随着时间推移空间结构的变化。

记者:书写北京3000年城邑史,您的序章是立足当下的——“第一高楼”的瞭望。这个“瞭望”,是否恰好定义了您打量北京时空的视线?

邱华栋:我一直觉得自己身处北京发展的一个特殊历史节点,于是想用“厚今薄古”的方式来写当代的北京、崭新的北京、我自己的北京。

刚到北京的时候,我喜欢跑到北京当时的那些高楼比如国际饭店、长城饭店上瞭望北京,从那个角度看城市,我会觉得这个地方要生长、那个地方要变化,对这个城市充满了信心。

20世纪90年代初,北京进入新一轮发展,各种高楼迅速耸立起来。我对这些很好奇、很关注,甚至看一眼就知道那个楼有多高。比如,看见京城大厦新起了,朋友就让我说多高,我说这个有180米,后来一查,基本差不多。

记者:多年之后,您站立在更高的高楼上看北京,心生出怎样不同的感慨?

邱华栋:现在再看北京的话,我的时间跨度会更长,会更多地关注城市历史一路文脉怎么变化。北京的人文积淀是很深厚的,比如北京中轴线,我写过它的变化。

记者:2024年7月27日,“北京中轴线——中国理想都城秩序的杰作”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邱华栋:北京中轴线纵贯北京老城南北,经不断演进发展,形成今天全长7.8公里、世界上最长的城市轴线。我步行走过7.8公里这条线。2023年,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绘本《从历史走向未来的建筑乐章——北京中轴线》,就是约我写的。我写了一个小男孩跟着建筑设计师爸爸,开启了一次北京中轴线之旅。他们从永定门开始,从南向北一路走。小男孩没想到的是,北京中轴线不仅是过去的精华总结,还是未来的辉煌乐章。所以,这条中轴线上延伸的是历史走向未来的路。

用复眼观察时代的变化

记者:初到北京,您在长城脚下一个村子里挂职,经常蹲在野长城上眺望市区,周末回到市区,则喜欢出没于三里屯。野长城与三里屯,具象了北京这座城市的两种文化。

邱华栋:我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那时候,我给我妈写信,我妈说你肯定没有分到北京,肯定还在村里,因为她看我拍的照片全是怀柔的山林,那些栗子树。到周末我就回市区,在三里屯的酒吧里泡着,也没有认识的人,我就手写小说,一会儿就能写几千字。

记者:当时您写了许多关于北京的小说。

邱华栋:1993至1998年间,我写了一批中短篇小说,都是以迅速变化的北京为背景,涉及商场、酒吧等各种各样的城市符号。当时,中国作家还没怎么写过这些。所以,我的这批作品出来以后,就有评论家认为,王朔是写大院的,邱华栋写的是20世纪90年代的新北京。这么着,给我带上了一个文学的符号——中国当代城市文学写作小说家。

这个符号又促使我更多地思考文学和城市的关系,我开始寻找相关的文本,在理论上做一些建设。当然,对作家的创作来说,最重要的还是感性的东西要蓬勃,能将理性融化成一种感性的表达,把自己对城市的观察、感受与思考以独特的文字书写出来。

记者:在这个过程中,您期望自己能和北京建立一种作家和城市的关系,就像狄更斯和伦敦建立的关系一样?

邱华栋:在北京生活的时间越长,我就越觉得,一个作家的写作和一座城市相联系,是保持创作生命力的一种方式。文学史上,有许多作家把对应着他居住的城市作为书写对象,如狄更斯写伦敦,巴尔扎克写巴黎。因为乔伊斯的《尤利西斯》,都柏林永远活在读者的想象中,当然也在现实里继续生长。这是精神性的文学和物质化的城市之间建立的一种奇妙的文化关系。作家通过对城市的书写,让这个城市本身以文化的方式存在。

作为作家,我少年时期的写作就不错了。但那些东西,只是显示了作家有一定的写作才华,在文学史上的价值却并不大。文学史要看作家有没有对文学有所贡献,贡献了什么符号价值和时代价值。就像建筑师一样,一定要有代表性的建筑立在大地上。我作为新北京人,有着浓厚的兴趣和这座城市一起经历一段快速变革的时期,并成为这个时期的观察者和记录者。如果我写好了,运气好,那么我可以和这座城市一起变成互相离不开的符号。如果写砸了,就算了。

记者:许多年后,新北京人邱华栋站在景山万春亭眺望整座城市的轮廓线,如此说道:“北京,是我文学的故乡。”

邱华栋:我在新疆出生,老家是河南,到武汉读大学,大学毕业后到北京。刘心武老师发现了我创作上的一个特征,指出我写了很多“与生命共时空的文字”。那么,到现在,我在北京生活了这么多年,我的“与生命共时空的文字”自然而然地与这座城市产生了密切的联系。

记者:在非虚构的《北京传》之前,您以多部虚构的小说书写北京,特别是“北京时间”系列。从“北京时间”走到《北京传》的“北京空间”,您的变化与不变是什么?

邱华栋:从1995年到2008年,我写了“北京时间”系列的4部长篇小说,小说的背景都是新北京,刻画了城中小知识分子和文化中产阶层的精神境况,以他们生活的变化来写城市的变化、时代的变化。因为我感受到的北京,无论城市建筑,还是人的内心,都是正在发生巨大变化的北京。我看到北京由三环扩充到六环,看到胡同的减少,看到北京更加国际化……在迅速变化的都市环境中,我仿佛用复眼在观察种种的变化并用文字记录下来。相对来说,虚构的文学创作更聚焦在个体的故事和人物上,非虚构的写作是更群体或者说更宏观的东西,像《北京传》就是把小说创作得比较个人化、比较文学性变成更大众的一个过程。

我经历的是写作的慢跑

记者:评论家刘大先认为:“无论从题材和主题,还是从体裁和体量上来说,邱华栋都像一头充满活力的杂食巨兽。除了创作小说,他还从事新闻写作,并且有着为数甚夥的当代文学、文艺理论、建筑、电影的评论和对话。”“杂食巨兽”起步于15岁那年发表的诗歌作品,您现在还写诗吗?

邱华栋:诗写得很少,但我保持了对诗的阅读,每天都读诗。读诗能保持你对语言的警觉,因为诗歌是语言的黄金、闪电,是最纯粹的语言艺术。

记者:13部长篇小说、200多部中短篇小说,还有散文随笔集、诗集、文学评论集、电影和建筑研究,作品量如此巨大,您这样的“杂食巨兽”是如何炼成的?

邱华栋:我写东西很杂。我不喜欢被认作一成不变的作家。为了保持兴趣,我经常换换手,左手写了当代的,右手就写历史的,也许以后还会尝试其他的。

在漫长的创作时间里,我经历的是写作的慢跑。其实,我的写作一直处于业余的状态,我几乎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拿来写作了。比如,这几天我利用休息时间写了三四万字,完成了我正在写的关于祁连山的书的一章。对作家来说,重要的是要拿起笔来写,写就有东西,不写就没有。好在,我在报社经过训练,能迅速进入写作状态,写作不至于娇气,不至于连不起来,并由此获得了写作的“碎片连缀法”。

记者:写作的慢跑如此漫长且辛苦,是否影响您最初的文学梦想?

邱华栋:文学,是我年少时就有的梦想。十几岁的时候,我就扬言要当作家,把我妈都吓坏了,那时她连作家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我爸说你应该继续练武,如果考不上大学,可以去当兵。但对我来说,这个梦想一直没有改变过。

写作确实是一个长期忍耐的过程,是多少年的积累,只在那一刻,书成了,心中莫大的欢喜。但这就值得坚持了。

记者:这种“值得”足可抵御这个时代文学的寂寞?

邱华栋:随着科技和媒介的发展,我们正在经历一个文学的衰退期,今天越来越多的人通过短视频、影视等来获取信息和知识,但应该看到,依然有许多人更愿意手握一本书,与那些低像素的文字做心智的博弈。

2022年的一个晚上,我待在书房里,一眼望去,看到成千上万册的图书簇拥着我,让我摆脱了某种忧虑。我想起了哈佛大学教授哈罗德·布鲁姆的话:“阅读在其深层意义上不只是一种视觉经验,而是一种建立在听觉与活力充沛的心灵之上的认知和审美的经验。”我想,这样复杂的认知与审美过程所带给我们的源源不断的惊异感,大概就是今天还需要继续创作文学作品与阅读的重要理由。

我一直认为,我们书写什么样的文学就是在创造什么样的文化基因,我们阅读什么样的文学就是召唤什么样的心灵。当世界进入“现代”时刻,无数知识分子投入到改造人心、重建人文精神的事业中。而所谓的“现代”,除了先进的科技、经济、制度等因素的支撑之外,它的核心之义是作为现代主体的人。我们在“现代人”的构造中可以提取诸多关键词,比如理性、欲望、想象、审美。而这些都可以以文学的方式展开,抑或说文学推动了这些关键词的发展,参与了现代观念、现代意识的生成过程,并且促使现代人的觉醒。文学对此潜移默化的力量,无疑是特殊而有效的。

今天的全球化已经使地球变成一个“村”,时间和空间被双重压缩,但文学的奇妙之处恰恰在于:让我们在去往世界的瞬间又不会错过只有长途跋涉才能欣赏到的风景。想象多元的普遍性和不同的人,应该成为未来文学的更高追求。人、文学、世界互相打开和馈赠,是我们阅读和写作的意义所在。在离散和统一之间,文学可以铭刻族群变迁,跳脱地理空间的限制。在这样的文学视野下,我们才能聆听现代性的众声喧哗,想象未来社会发展的繁复多姿。

记者:您的“与生命共时空的文字”,恰是生命与时代在文学世界的共命运。

邱华栋:生命就是一个时间的过程,要想在这一过程中获得意义,人就要拼搏。在文学创作领域,描写人的成长的历程,是文学的一个重要母题。而以文学的方式创造性地记述和再造自己的生命成长过程,本身就是激动人心的。

人会慢慢老去,但依靠写下的文字,你依然可以感受那些曾经的生活、曾经的心跳。

黄玮

人物名片:

邱华栋,1969年生于新疆。现任全国政协常委,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主席团委员,中国作协副主席。著有非虚构作品《北京传》,小说集《十侠》《哈瓦那波浪》,长篇小说《空城纪》《夜晚的诺言》《白昼的喘息》等13部,中短篇小说200多篇。曾获多个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