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现西南民族交往交流交融

铜杖首

铜车马（左）和铜人（右）

蛇蛙铜俎

铜双耳罐

贵阳日报融媒体记者 郑文丰 文/图

嘉宾名片

田剑波，历史学博士，成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副研究员，研究方向为商周考古和西南考古。他主持和参与了成都金沙遗址、盐源老龙头墓地、西昌高枧古城等重要考古发掘及整理工作，出版有《金沙遗址祭祀区发掘报告》《成都新一村遗址发掘报告》等4部著作，在《考古》《文物》《江汉考古》等期刊发表论文30余篇。

日前，贵州省博物馆举行“探秘定笮——盐源老龙头出土青铜文物展”，并邀请成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副研究员田剑波做客第78期“贵博讲坛”，以盐源老龙头墓地为例，作“西南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实证”主题讲座。

盐源自汉武帝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设置定笮县，距今已有2100多年的建制史。盐源地处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西南部，雄踞青藏高原东南缘，是历史上黄河上游甘青地区，经川西高原南下进入云贵地区的地理节点，也是西南民族文化走廊的重要组成部分。战国至西汉时期，生活于此的“徙”人与“笮”人创造了独具特色的青铜文明。其中，老龙头墓地作为盐源青铜文化的代表性遗址，其墓葬序列从商末延续至西汉早期，完整记录了近千年间青铜文化的发展轨迹。本次展览精选老龙头墓地出土的200余件（套）青铜文物，涵盖生产工具、生活用具、礼仪器物与兵器等多个类别，系统展现了古“徙”人、“笮”人丰富多彩的物质生活与精神世界，呈现了盐源青铜文化作为四川继三星堆和金沙遗址之后又一“青铜王国”的面貌。

盐源所在的四川西南部山地，与贵州、云南在地形地貌上具有共性特征。“历史上，这一区域通常被统称为‘西南夷’，地理环境促使该区域在文化层面呈现出相似性。在大一统时代来临之前，关于西南夷地区的文化背景与社会状况，文献记载较为匮乏且模糊。而考古工作能够为该领域研究提供有益补充，盐源老龙头墓地的发掘工作便是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田剑波说。讲座分享了战国秦汉时代，夜郎、“徙”人、“笮”人等同属西南夷文明的交融史诗。

西南地区青铜时代墓葬数量最多的墓地

从地形图上看，盐源县地处四川省最西南端，大部分地区属于川西南山地褶皱高山地带，是横断山脉的南延部分。境内山脉走向近南北，山间多断陷盆地或谷地，地貌与云贵高原类似。县境中部是一个断陷盆地，即盐源盆地。流经盐源盆地的盐源河，是雅砻江的一条支流。“在盐源盆地范围内，已发现新石器时代至明清时期的遗址达几十处之多。”田剑波介绍说，“盐源盆地包含老龙头墓地，其中与老龙头墓地时代相近的青铜时代（约商周时期至战国西汉阶段）遗址，数量约有一二十处。此外，旧石器时代及新石器时代的遗存在该区域均有分布。”

1987年，盐源县的农民在种植苹果时发现了许多青铜器，老龙头墓地由此进入考古学视野。老龙头墓地位于盐源县（盐井镇）城东北约7公里的润盐镇五洞桥村毛家坝老龙头。老龙头又名庙庙山，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山梁。第一次抢救性发掘于当年开展。经过多次考古调查，发现老龙头墓地是一处面积超过2万平方米、核心分布范围约1.2万平方米的古墓群。2020年以来，成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凉山彝族自治州博物院等单位联合开展盐源老龙头第四次抢救性发掘。“第四次考古发掘工作自2020年5月启动，至2024年6月结束，五年间累计发掘面积约4500平方米，发掘区域从墓地西端向东延伸。此次发掘取得了重要成果，发现密集分布的墓葬群，在4500平方米范围内清理出2000余座墓葬，墓葬密度极高。”田剑波说。

老龙头墓地墓葬数量众多、形制多样、随葬品丰富。据第四次考古勘探，已清理墓葬2014座，殉马坑1个；出土各类遗物7600多件（套），包括陶器、铜器、铁器、金器、银器、玻璃器、石器、骨器等，其中以陶器和铜器为大宗。多样的葬俗，造型独特的枝形器、风格迥异的杖首、三轮马车、蛇蛙案、干字形杖、彩绘双耳罐等器物和独特的信仰体系构成了盐源青铜文化的特质。“出土文物完整建构了商代晚期至西汉早期的文化序列和年代框架。”田剑波在讲座中说，“老龙头墓地是中国西南地区同时段墓葬发现数量最多的墓地，是西南山地青铜文化研究的标尺性墓地”。

考古学界认为，以老龙头墓地为代表的老龙头青铜文化具有鲜明的区域与族群特征，是继三星堆和金沙遗址之后四川青铜文化的第三大宝库；该墓地是迄今发现的西南地区延续时间最长的青铜时代墓地，为川西南乃至滇西地区青铜时代文化谱系和年代研究提供了标尺与参照系。

器物链接的文化与时空坐标

此次“探秘定笮——盐源老龙头出土青铜文物展”精选老龙头墓地出土的青铜文物，从“生业”“生活”“礼与戎”三个单元，较为完整地呈现了当地先民“徙”人和“笮”人在纺织、铸造、装饰、饮食、车马以及礼仪、甲兵等不同的侧面。

据《史记·西南夷列传》载：“自嶲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徙、筰（通‘笮’）都最大……其俗或土箸（通‘著’），或移徙，在蜀之西。”文献中汉代蜀地以西的“徙”、“笮”等部族，半定居半迁移。通过盐源老龙头的考古发现来看，当地人以牧业、狩猎为生，可能也从事简单的渔猎活动；出土有纺织、金属铸造文物，也反映了当地先民的其他生业活动。

展览首先展示了出土的纺织腰机铜部件。据介绍，成套完整的铜纺织工具，是老龙头墓地近年新发现的重要器物之一，也是目前四川地区的首次发现。从中国纺织史的角度看，中国的原始腰机是中国新石器时代纺织技术上的重要成就之一。根据相关考古学研究，在新石器时代的河姆渡遗址不仅出土了木质机刀和骨质机刀，还同时出土了打纬刀和卷布轴等织机部件，成为原始腰机出现的重要标志；云南晋宁石寨山1号墓、江川李家山69号墓出土的两个汉代青铜贮贝器上的纺织场景铸像，清晰地还原了当时滇人使用腰机进行织造的过程，其中包括开口、引纬、打纬等重要步骤；云南江川李家山、盐源老龙头等遗址出土的青铜纺织实物器械，为还原西南地区的原始腰机提供了极好的立体图像和实物信息佐证，也反映了盐源老龙头与滇文化之间的密切关系。此外，盐源老龙头先民掌握了铜、锡、铅、镍等金属的运用，并能够根据器物性能要求对合金成分进行调整。老头龙墓葬出土的“铸匠墓”以及随葬的石范，彰显了当地青铜手工业生产者的专业，所生产加工青铜器的造型精美、工艺精湛。

从展出的出土器物来看，生活在盐源的“徙”人、“笮”人尚美而饰，热衷于用青铜等饰品装饰自身及马匹等。老龙头墓地出土装饰品种类繁多，有各类扣饰、泡饰、挂饰、饰片、发簪、带钩、手镯、手串、耳环等，足以见得当时人群的爱美特质和独特的审美意趣。老龙头墓地第四次发掘中出土了十余件战国时期的费昂斯珠饰，费昂斯是由“faience”音译而来，是一种人工合成材料，一般认为指原始玻璃，是玻璃的前身，在外观和原料上都与玻璃相似。费昂斯和真正的玻璃最主要的区别是工艺流程和烧造温度的不同。费昂斯的烧造温度较低，在1000℃左右，烧造玻璃的温度是1700℃。而工艺流程的区别更加明显，费昂斯制作工艺是先成型后烧结，不同于玻璃先烧融后成型。专家对比论证出老龙头墓地出土费昂斯珠与陕西新丰、陕北寨头河、成都实业宾馆墓地等出土的费昂斯珠饰存在紧密关联，这指向了老龙头墓地所代表的盐源地区可能与中国西北地区与巴蜀地区存在关联。饮食层面，老龙头墓地饮食器出土较少，老龙头M4出土的铜釜上有烟炱痕，可见系日常炊煮的器具。在老龙头墓地出土的陶罐中，陶双耳罐的比例能达到90%以上。因此可以说，双耳罐是老龙头墓地代表性的器物之一。这种罐子的功能是贮粮、贮水、贮酒，抑或被当地先民用来装盐卤水。陶双耳罐常见于甘青地区的齐家文化、寺洼文化等早期青铜文化中。车马在老龙头青铜文化中有着重要地位，出土了成套的车马器，包括马衔、当卢、马镳等。其中出土的三轮铜马车，是目前中国境内发现年代最早的三轮马车造型器物。考古学者认为，三轮铜马车是战国秦汉时期西南夷文化交流留下来的痕迹，战国秦汉时期西南夷各族群间通过车马交通进行着交流，形成了很多有特征的文化属性。

上古时代，礼乐与战争是一个部族最为永恒的两件大事。从考古出土来看，盐源老龙头的“徙”人、“笮”人，随葬有大量代表礼乐、身份等级的青铜器，以及各种兵器。展现出那个时代，西南夷部落社会阶层逐级分化，信仰体系相对完善，部落间、部落内干戈不休的社会百态。盐源青铜器以形制多样和造型独特的礼仪用具而闻名，俎、杖、杖首、枝形器等器物是盐源青铜文化最具艺术性和地方特色的器物，常采用生活场景、动物组合、一人双兽等作为创作母题，反映出与欧亚大陆草原文化、西南地区滇文化等存在多元文化交流，展现出当时人群颇具特色的信仰体系。铜鼓和铜钟是西南夷各部族的青铜重器，是社会最高权力的象征。盐源老龙头出土的铜鼓、铜钟，与同时代滇王墓的铜鼓、铜钟类型相近，很可能是“徙”人、“笮”人通过与滇的联盟、贸易，抑或战争等形式获取而来。而鼓形杖首的出现，也说明铜鼓传入盐源老龙头之后，“徙”人、“笮”人同样将其视为代表权力的重器。此外，盐源老龙头出土了大量的兵器，基本上包含了当时的各种武器，有剑、戈、矛、刀、钺、镞等，此外还出土有青铜铠甲、臂鞲和盾等青铜防御装备，可见当时“徙”“笮”部族社会板荡，崇兵尚武。

“在老龙头墓地考古工作开展前，学界对盐源盆地汉代以前的文化面貌、发展阶段知之甚少，通过系列考古工作，该区域的文化与社会背景得以逐步揭示。”田剑波说。盐源老龙头作为定笮青铜文化的考古实证，不仅填补了西南夷“徙”人和“笮”人研究的空白，其出土的器物链接着不同的文化与时空坐标。

解码西南夷文明的交融史诗

在汉代大一统之前的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四川西南部与贵州、云南的广大区域被统称为“西南夷”。由于文献的匮乏，西南夷的文化背景与社会状况晦暗不明。讲座上，田剑波从西南地区在文化层面呈现出的相似性出发，结合老龙头的出土文物，解码西南夷文明的交融史诗。

田剑波从文化区位的角度一一解读。微观方面，他展示了一幅《汉代西南夷各君长示意图》，“夜郎、笮人、滇人等族群有各自的区域，这一现象正是由该区域的地理单元特征所决定的。”他阐释说，盐源所在的四川西南部山地，与贵州、云南在地形地貌上具有共性特征，这种地貌特征不仅塑造了独特的自然风景，还因山脉阻隔形成了多个小型文化区。进入春秋战国时期，西南地区的文化格局呈现多元特征，有以滇池为中心的滇文化、贵州夜郎文化以及老龙头所属的盐源盆地文化，均形成独特的器物体系，但部分基础器类仍保留区域性共性，暗示大文化区的底层关联。这种“似与不似”的现象，与横断山脉河谷切割、山地阻隔的地理环境直接相关，破碎的地形既限制了大规模文化整合，又通过河谷通道维持着小范围的交流。

宏观方面，田剑波从盐源盆地处于的“半月形文化传播带”立论。“半月形文化传播带”由童恩正先生提出：在青藏高原的东北，有几道山脉连续地向东延伸，这就是青海的祁连山脉，宁夏的贺兰山脉，内蒙的阴山山脉，直至辽宁、吉林境内的大兴安岭。而在高原的西南部，也有几道山脉向南延伸，这就是由四川西部通向云南西北部的横断山脉。这一北一南的两列山峰及其邻近的高地，在地理上如同一双有力的臂膀，屏障着中国的腹心地区——黄河中下游和长江中下游肥沃的平原和盆地；在文化上，这一地带自有其渊源，带有显著的特色，构成了古代华夏文明的边缘地带。从新石器时代后期直至铜器时代，活动于这一区域之内的为数众多的民族留下了若干共同的文化因素，这一文化现象，被学界称为“半月形文化传播带”。

“盐源老龙头位于‘半月形文化传播带’的枢纽位置，是历史上黄河上游甘青地区，经川西高原南下进入云贵地区的地理节点，以及民族和文化走廊的重要组成部分。”田剑波从两个层面展开分析，从出土器物看，部分器物风格与甘、青等西北地区显著相似，显示出该区域文化长期受北方文化南下影响，并结合自身特色形成独特文化面貌；从文化互动格局看，西北、东北方向的文化因素沿横断山区南下，经四川盆地与成都平原边缘的山地河谷，向东南亚方向传播，形成以北方文化南下为主导的影响路径，中国西南至东南亚地区的文化引进、技术产生（如青铜工业）均与北方文化的持续性渗透密切相关，这一点在器物特征上尤为明显。此外，盐源盆地所在的西南山地蕴藏丰富的盐、铜、铁、朱砂等资源，为青铜时代的技术发展与青铜文化繁荣提供了物质基础。

接着，他从两个角度反推文化区位的交流与交融。一是物质文化角度。最典型的是青铜文化：盐源青铜文化受到周边地区诸多青铜文化的影响，如寺洼文化、西戎文化、欧亚草原青铜文化、滇文化以及东南亚、南亚等文化的影响，其面貌呈现出鲜明的多元性与复合性特征，是当地居民与西南、西北地区青铜文化交流交往交融历史的产物与典范；二是遗传学角度。对老龙头墓地人群的遗传研究表明，其与东亚北部（中原、黄河上游、西藏）及印度人群存在遗传关联，为西南区域与古代中原等地区的人群互动提供了生物学证据。

总之，田剑波认为：“老龙头墓地汇集了多元、交融的文化元素，彰显了老龙头青铜文化复合性与多样性的特征，生动阐释了西南山地与西北高地各古代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与文化，丰富了中国古代文化多元一体格局的文化内涵。老龙头墓地的发现非常重要，它是处在欧亚草原与东南亚的链接节点，为可能存在的文化上的南北互动，提供了非常关键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