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山纪游册》与《遵义新志》:
见证“沙滩文化”的发展历程
《遵义新志》:构建“沙滩文化”知识谱系

《遵义新志》书封。

《子午山纪游册》书封。

丰子恺画莫友芝遗像。
贵阳日报融媒体记者 郑文丰
沙滩,遵义市新舟镇禹门乡一个方圆不过十里的乡村。抗战时期,浙江大学西迁遵义湄潭办学期间,重新发现了沙滩。浙大史地研究所在1942年开始编著的《遵义新志》一书中,最早提出了遵义文化的“沙滩期”,即以“沙滩三贤”郑珍、莫友芝、黎庶昌为代表的“沙滩文化”。“沙滩文化”成为后世“贵州文化在黔北,黔北文化在沙滩”一说的源起。在此之前的1941年,时为浙江大学副教授的丰子恺、遵义望族赵乃康等六位名士,前往沙滩子午山拜谒郑珍、莫友芝、黎庶昌,并在5天4夜的时间里赋诗、撰文、题画,与“沙滩三贤”隔空对话。诗、文、画于1942年结集为《子午山纪游册》一书石印出版。倘若说《遵义新志》是“沙滩文化”发现之初的“史传正文”,《子午山纪游册》则是一个生动的“艺文引言”。两部书共同见证了“沙滩文化”的发展历程。
4月12日,最新一期“精读堂”在贵阳三元宫举行,主讲嘉宾、遵义师范学院古代文学教授唐燕飞通过《子午山纪游册》一书,探寻沙滩文化与民国文人精神。该活动由贵州省作家协会指导,贵州文学院、贵州历史文献研究会主办,大道阳明(贵州)文化产业发展有限责任公司承办。
禹门乡沙滩,前临乐安江,子午山、青田山即在左近。江中有沙洲名琴洲,长半里许,沙滩由此得名;后靠禹门山,山上有禹门寺,茂林修竹,平畴沃野,弥望十里。明万历以前,此处是播州杨氏土司经营的官庄。末代播州土司杨应龙叛乱,是为“万历三大征”之一的“播州之役”,叛乱平定后次年即明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黎氏朝邦迁此定居,至今已有四百多年。黎氏家族以耕读为本,勤耕苦读,诗礼传家,泽及亲友,造就数代文化名人。
据《遵义县志》载:黎氏自黎正馨起,至黎尹融止,五代,有举人8名,进士2名。受教于黎氏,又有所发展创造,道光时有郑珍、莫友芝,世称郑莫。有人评“郑子尹珍,莫子偲友芝,学究天人,识通古今,著述之宏富,义理之深醇,有清一代之著述界占极重要之位置,天下交称郑莫,江山文藻,蔚为一省之光”。同治、光绪时期出仕的黎庶昌,是著名的外交家,古文诗词造诣精深,学术上宗桐城派,是晚清四大古文家之一,世人以之与郑、莫并称。
“贵州文化老人”黄万机先生自幼即有“沙滩情结”,生前著述二千万余字,很大部分即在阐述“贵州文化在遵义,遵义文化在沙滩”的文化内涵,有“沙滩文化研究第一人”之誉。先生生前曾有论述:“历史地看,沙滩黎、郑、莫三家,各有两人入《清史稿·列传》,占了贵州籍入传二十七人的五分之一强;《清代七百名人传》,贵州籍入选者五人,其中郑、莫、黎三家各一人。《清诗三百首》,郑珍入选10首。《清诗精华录》600首,郑珍22首,与前书10首不重复。《近代文学大系·诗词集》,莫友芝入选9首,郑珍45首。《近代词选》贵州入选4人,除章永康外,有黎兆勋、黎庶蕃、莫友芝。《全清词钞》贵州入选17家,沙滩词人占6家,其中黎庶蕃入选词16阕,为黔中之冠。《辞源》中列入词条的,明代有马士英、杨文骢,清代有丁宝桢和郑珍、莫友芝、黎庶昌。有学者统计清代著名学者136家,贵州只有郑、莫、黎三家。遵义政府组织专家点校《沙滩文化典籍》三种,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其中《郑珍全集》420万字,《黎庶昌全集》450万字,《莫友芝全集》400多万字,其他文士的著述约300万字。”
尤为难得的是,在沙滩文化丰硕的文化成果中,有不少处于全国领先地位。黄万机先生亦有举例:郑珍、莫友芝主编的《遵义府志》,有“天下第一府志”之誉;国学大家钱仲联推尊郑珍为“清代诗国”第一人,进而有“清诗三百年,王气在夜郎”的赞誉;莫友芝的版本目录学专著被藏书家视为“枕中鸿宝”,大藏书家傅增湘即以莫著目录为门径,写出《藏园藏书录》数十卷;黎庶昌在日本刻印《黎氏家集》,收录黎氏祖孙四代的诗词古文集凡四十卷。辑印的《古逸丛书》二百卷,蜚声国内外。所著《西洋杂志》被誉为十九世纪西洋风俗画卷……这些均论述了“贵州文化在遵义,遵义文化在沙滩”一说不虚。
黎、郑、莫三家原有姻亲师友关系,后又扩展到县内望族赵、宦、杨、蹇诸家,黎郑家学得以进一步发扬光大。从道光至光绪,前后一百年间,县内形成以郑、莫、黎为代表的庞大文人队伍,或为宦,或为文,都各有成就。据民国《贵州通志·艺文志》载,清代贵州的著述中,沙滩人和受沙滩人教育与影响者的著述占三分之一;《咸同贵州军事史》第十三章《鼙鼓声中光焰万丈之贵州著述界》中提及:道光年间,安徽程春海督学黔中,倡导许郑之学;独山莫与俦教授遵义,以朴学教其徒众;湖南贺长龄巡抚贵州,既注重文学经术,又檄令各府厅州县纂修志书。一时著书讲学,蔚为风尚,杰出的人才“为郑子尹珍,莫子偲友芝,学究天人,识通古今,著述之宏富,义理之深醇,有清一代之著述界占极重要之位置,天下交称郑莫,江山文藻,蔚为一省之光”。
“郑莫黎三家,互为婚姻,衡宇相望,流风余韵,沾溉百年。”这是《遵义新志》书中断语。抗战期间,华北、华东容不下一张书桌之际,浙江大学西迁遵义湄潭办学。期间,浙大师生与当地名士一道,重新发现了“沙滩”。
“贵州文化老人”陈福桐先生写于1994年的长诗《念柴翁》,记录了这一历程。诗中有云:“浙江教授联袂至,得览天下第一志。播州文化沙滩期,从兹品价正听视。藕舫晓峰学养深,新编遵志广见闻。名流荟聚寻古迹,子恺作画噪士林。”诗中“藕舫”、“晓峰”,分指时任浙大校长竺可桢、浙大史地研究所教授兼系主任张其昀。在著名教授李四光的提议下,浙大史地研究所继《遵义府志》之后编写一部《遵义新志》,张其昀教授任主编。参编的学者们留意古播州历史文化的调查研究,并实地探访了沙滩。
在沙滩,大家惊奇地发现,自乾嘉至清末民初的一百多年间,沙滩涌现了几十位学者、诗人、作家,人各有集,各类著作百多部几百卷,代表人物郑珍、莫友芝、黎庶昌,在我国文学史、学术史、外交史上均占有一席之地,引领一代风骚。随后成书的《遵义新志》,把遵义两千多年的文化发展历程划分为九个时期,从夜郎期、牂牁期、播州期、杨保期到新城期,其间第八期为沙滩期。书中写道:“故沙滩不特为播东名胜,有清中叶曾为一全国知名之文化区”。由此,以黎氏家族为主体,郑、莫两家族为羽翼的“沙滩文化”开始为学界所瞩目。
《念柴翁》以“万机传志述往事,几代文章典故明”一句收尾,即是指黄万机先生接续浙大先贤,继续构建“沙滩文化”知识谱系一事。至于诗中“名流荟聚寻古迹,子恺作画噪士林”一句,则指子午山雅集和《子午山纪游册》事。“子恺”,即丰子恺,现当代著名作家和书画家,抗战期间来遵义寓居、任教浙江大学。
《子午山纪游册》:“民国版《兰亭集》”
“沙滩文化”的古迹大都荒圮,但以“一江三山三墓”为核心的遗迹依旧山水不改。“一江”即乐安江,古称“夷牢水”,民间又称“斤竹溪”。乐安江东岸有子午山,旧名望山堂。原为不毛之地,郑珍于此经营二十年,广植花果林木,修建住房一正两厢,颜其额曰“望山堂”,渐成园林的面目。郑珍35岁时母亲去世,即葬母于子午山,从此自号“子午山孩”。园林毁于“咸同之乱”的兵火,郑珍祖孙四代的墓地依旧。由子午山西北行约三里有青田山,同在乐安江东岸,莫友芝父亲之墓在山麓,莫氏兄弟在山间营建青田山庐,莫友芝墓亦在此。郑、莫的墓地,与乐安江西畔的黎庶昌墓隔江相望,三墓呈品字形,有前人“品字佳城跨夷牢”的诗句为证。
在唐燕飞教授的分享中,1941年初春,有6位名士相约结伴,前往子午山拜谒郑、莫、黎三贤。其中,赵乃康,名恺,出身于世代书香、遵义望族的赵家。赵家与郑家关系密切,赵乃康师从于郑珍之子郑知同,伯父赵廷璜则是郑珍女婿。赵乃康不仅集郑诗郑学之大成,且搜集郑珍遗稿编成《巢经巢全诗》,整理辑成《郑子尹先生年谱》等,所编撰的《续遵义府志》是民国时期贵州省唯一修成刊行的府志;丰子恺,时为浙江大学副教授,师从李叔同,与美学家朱光潜、夏丏尊等交往甚密,为当时知名刊物《论语》《宇宙风》画了数十幅封面,被誉为“中国现代漫画鼻祖”。在遵义三年间,丰子恺创作完成了《子恺近作漫画集》《子恺近作散文集》《客窗漫画》《抗战歌选》第一、二册等,出版了《子恺漫画全集》。其余4人为浙江乐清“雁荡才子”李瑜(字子瑾)、遵义乡贤胡忠相、江苏武进人冯励青、湖南长沙人罗巴山。
唐燕飞教授将6人的拜谒之行称之为“子午山之游”,为期5天4夜:子午山之游始于农历正月初七,即民俗中的人日,“天色晴明和暖”,赵乃康、丰子恺一行访禹门寺,经琴洲(沙滩),登子午山,谒郑莫黎三先生墓,感寺观之兴废,叹陵谷之迁变。众人夜宿胡忠相住宅“怡庐”,犹兴致未减,品茗挥毫,作画吟诗——唐燕飞教授称之为“子午山雅集”。郑珍墓在原有望山堂,已不可复识,赵乃康为丰子恺口述其状:堂右为乌桕轩,左为巢经巢柑廊、紫竹亭前有团湖、米楼,丰子恺据此画了一幅《郑墓原状想象图》。丰子恺还应节孝寺僧人之请,画佛像相赠,作画时“每一笔一呼佛,百八笔而佛成”,赵乃康赞之为“独有之奇”。
“子午山之游,赵乃康等6人大发雅兴,所作颇丰。赵乃康赋诗3首,撰文4篇,为郑、莫、黎作小传各1篇及《辛巳人日往谒郑莫黎三先生墓记》1篇;李瑜赋诗9首、词2首;冯励青赋诗5首;罗巴山赋诗2首;胡忠相赋诗1首;丰子恺除赋诗3首外,作漫画13幅,为郑莫黎画像各1幅、郑莫黎墓各1幅、《郑墓原状想象图》1幅、众人诗作配画6幅。”唐燕飞教授的研究显示,赵乃康等人又约来卢益美、牟琳、喻界凡等人诗作,与前述作品一并辑为《子午山纪游册》,由浙大文学院国文系教授王焕镳作序,浙大文学院国文系教授、书画艺术家郦承铨和赵乃康分别题写书名,于次年(1942年)5月发行。
王焕镳教授在序中写到了时人对郑、莫、黎的崇敬之情和拜谒之举:“四方宦游之士至其邑者,莫不嘅然想见三先生为人,或时结侣联袂访其撰杖歌啸之地与夫埋骨之所,以致向慕绸缪之意,唏嘘方羊,久而不忍去也。”
唐燕飞教授特意讲解了《子午山纪游册》中所收赵乃康七言古风一诗,诗名《人日陪丰子恺、李子瑾、冯励青、罗巴山诸君子访胡献之君,同谒郑莫黎三先生墓,既归作此酬之》。她解读说:这首诗中,赵乃康生动描写了同游诸人的才华风采,先是化用盛唐诗人高适《人日寄杜二拾遗》中“人日题诗寄草堂,遥怜故人思故乡”句意,表示“故人家在乐安侧,奋勉从之作人日。南来同德二三子,不用寄诗拾遗室”。接着又反用高诗“一卧东山三十春,岂知书剑老风尘”之意,以“嗟此人生亦足乐,何尝风尘老书剑”赞美主人胡忠相“书剑双修”。接下来,将李瑜与李白相提并论,“李君能诗继谪仙”,夸赞“冯君(冯励青)清俊到唐贤”,丰子恺、罗巴山一个是“貌佛丰君名一世”,一个是“罗君浊世真翩翩”。诗的最后,赵乃康认为此次聚集堪比兰亭集会,“但得名山附骥归,聊说兰亭夸伯仲”。
“人们在提及《子午山纪游册》时,多以‘民国版《兰亭集》’称之,而这一说法早在赵乃康一首七言古风中即已有体现。”唐燕飞说。在她看来,子午山雅集不仅成就了民国数位文人与清代郑、莫、黎三贤一次跨时空的诗意会晤,诸人诗文画作还辑为《子午山纪游册》并出版,是为黔北沙滩文化与浙大西迁文化相交集后形成的文艺成果,以“民国版《兰亭集》”称之,当非过誉之词;册中43件诗文书画作品,不仅艺术价值高,还为研究贵州历史文化提供了珍贵史料,体现了当时文人的创造力与责任感。
讲座上,唐燕飞教授将子午山雅集与兰亭雅集作对比,指出两者也有不同之处,即子午山雅集在抗战背景下,更侧重于学术传承和地域文化传播,凸显了特殊时期知识分子守护文化脉络的使命感,且子午山雅集“以雅集促创作”的模式,对当代地域文化活化和公共文化空间建设仍具借鉴意义。
(图片均为资料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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