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偶见一张枯荷图,断梗飘蓬的萧瑟意象,极富古诗底蕴。忽然想起我的童年,每临三九寒冬,处处所见这一幅幅断梗残荷图景。上学路上,除了一望无垠的稻田,便是星罗棋布的池塘。大寒时节,进入枯水期,池塘里一湾水清澈见底,虚白的塘面被褐灰色残荷枯梗点缀着,呈现出寒瘦极简之美……
乡下,极目处,白雾茫茫,笼天罩地,一如盘古开天那样混沌一片。每个人走在滔天雾气中,顷刻,发上皆可拎出水来。半晌午时,雾气消散,空无一物的苍天,被枯灰的大地虚应着,像无数星体千万年默默运行于宇宙中那么阒寂无声,倏忽一声犬吠鸡鸣,到底帮人间恢复着一丝活气。寸余长稻桩遍身霜花,齐齐伫立水田之中,一如士兵列阵。阳光出,万千霜花星芒一样刺眼。
大地树叶尽脱,处处萧瑟,大冷有冰。我们穿着臃肿袄裤,往学校去。一条条羊肠窄径,被霜花早早铺上一层白色织毯,一脚脚踏上去,身后留下一串串湿印子,稍微步履迈得急些,一滑,滑老远。霜花无处不在,纵然弃在路旁的一根枯草,霜也要给它穿上厚厚白衣,抱在怀里痛惜。
童年的冬天,为什么那么冷啊?坐在课堂上,双脚冻得木呆呆的,继而麻而酥痒。一双小手伸出,彤红肿胖。一打下课铃,我们的心便活泛起来了,箭一样蹿出,自动站到墙垛跟前,挤暖……侧身碰撞着,以肩部暗暗使力……慢慢地,脸上渐有血色,周身暖和起来了。男孩子热衷于斗鸡。所谓斗鸡,即两个人同时抬起右脚架在左腿上,并单足移动,以膝盖作武器,力求压制住对方,直至一方认输。女孩们热爱踢毽子。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那个时代的毽子,堪称艺术品。铜钱上包一块旧布,一根粗壮的鹅毛管,截二寸长,管口下端剪成寸余鳞片状,分别缝在铜钱布上固定,上端鹅管中插上大公鸡身上拔下的五彩翎羽。这样的毽子踢起来,既沉坠,且飘逸,一气可踢百余下不落地。孩子们所有的娱乐活动,无非驱寒吧。如今忆及,有昔日重来的素朴之美。
幼时的我每日要去菜园拔菜,无非萝卜青菜。村里菜园大多集中于北面山洼,一畦畦,纵横有序,齐齐躺在起伏的丘陵之中。韭菜冻得紫茵茵,莴笋苗、蚕豆苗、豌豆苗瑟瑟发抖地自土里钻出,将整个身体偎在青灰里。清霜在夜里不辞辛苦给每一株白菜认真细致地围了一道白花边。我在每一株白菜上撇下一两片叶子,不小心碰落叶片边缘凛霜,刺骨的寒。萝卜冻在了地里,拔起来要稍稍用点力气。萝卜缨子被寒霜打得发蔫,似乎下锅炒了一遍,简直可以直接进嘴。嗯,这也叫杀熟吧。
小河啊,池塘啊,一律冰封着的。清早挑水、洗菜、洗衣,拿棒槌先敲开一洞。将一只空水桶放在水面上下那么颠一颠,整个冰面发出奇怪的萧萧之声。由于压力的颠簸使得空气大量灌入冰面以下,令整个冰面都起了震动,极似松涛的呜咽。
孩子们具备自得其乐的天性。最重要的一环,是破冰而玩。捡一石块在偌大冰面上大致凿一个雏形水印,再用力于雏形中心凿一小口,整一块冰瞬时脱离开来。以枯草扭一节绳子,穿冰而过,拎在手里,或举起,对着明晃晃的太阳欣赏,走一段路,忽然哗啦一声掼地上,碎成千万水钻。回头再去河边凿一块,周而复始地玩。累了,渴了,取一块冰,大嚼,脆而甜,凉透肺腑肝肠。
凛寒中的冰纹,美如绸缎。整个河面水湾湾的,是琉璃,也是璎珞,镶嵌在一块青碧色之上,铺陈各样图形,有树叶、花朵,也有鸟族,更多的则是接近于巫气的神秘符号,于凛寒中起伏着,如古画中,山之剪影,水之潋滟。直至后来的一日,我第一次看戴本孝山水,一幅幅尽是焦墨,远山近水一孤舟,天地都退得远了……戴本孝用笔,何以如此浅淡?给予我极大震动。末了再一想,这个人的童年想必也是乡村浸染过的?是荒寒萧杀的节候熏陶着他了。隆冬乡下的四野八荒,所呈现的,岂不正是这样的浅淡之色。童年里那种无以赘言的虚白、荒寒,滔滔迭迭地,又一齐向我涌来,在心上滚了又滚。
说来说去,童年的冬天在我脑海中留下深刻印痕的,还是那一年村里,一位说书先生“从天而降”。那一年,往后说起,真是大雪纷飞中被神镀上了层层金光,至今闪耀。
一挨冬天,万物如睡,是一年中农闲时分,连牛也不出外觅食,半卧于牛栏反刍。茫茫雪季,一位说书人忽然降临村里,下榻在村北一家。无论白日黑夜,我们皆拥去听鼓书。《隋唐演义》《杨家将》《薛仁贵征东》《薛仁贵征西》……说书人的鼓声在雪的映衬下变得低沉,如若中音提琴那么浑厚。说书人嗓音逶逶徐徐,于念白吟唱间自由切换。夜已深,一屋听书人开始倦怠不振,当瞌睡渐起,说书人急鼓骤敲,直如一声惊堂木,众人骇一跳,吓走了瞌睡,重新振作至下一章节。这样的发扬于广大乡村的民间艺术,对彼时的人们真是一份难得的熏陶滋养。窗外雪落无声,窗内人伴着隆隆鼓声沉浸于唐宋传奇中,连手中挽着的一只只火球,何时熄灭的,也不曾察觉。
现在想来,那一夜夜伴着雪花倾听的旧时传奇,何尝不是一场场小小的文明之火呢?说书人将一部部传奇文本,二度发挥,一句句念白、吟唱,古诗一般押韵,在我幼小心灵确乎镌刻下深深一笔。至今忆及,依然生动新鲜。那一个个听书雪夜,亦是构成我整个童年最美好的一笔。
如今,我居住的这座北纬32度的城市,到了三九天,很少下雪了。冬日无雪,总不那么完美,像一个人不曾历经摇曳荡漾的青春,就忽然衰老臃肿,缺少一点儿什么。
在童年的冬天,你为着取暖,跺过脚吗?挤过暖吗?踢过毽子吗?斗过鸡吗?我们踢毽子还翻花呢——将毽子送入高空,接着一个身体腾空中,快速转身,将右脚绕至左腿后,精准击打徐徐落下的毽子,一而再,再而三,循环往复。还有铲毽子——将毽子送入高空,腾空而起,双腿交叉中,右腿并入左腿下面,以右脚尖接住高空坠落的毽子,再次将其送入空中……纵然笨重的袄裤加身,也丝毫不能束缚住羚羊般的我们,那身体的轻盈飘逸,雪花一样天生天长,大抵是神赋予孩童们的魔力吧。
如今,雪未下,往复不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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