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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梨:出于黔山 成于黔人

来源:贵阳日报     2025年06月18日        版次:A08    作者:

罗登义教授(前右)与贵州农学院科研组同志研究人工栽培刺梨。 资料图片

贵阳日报融媒体记者 郑文丰

贵州刺梨,借着任正非之口,再次闯入大众视野。

日前,华为创始人、首席执行官任正非接受《人民日报》采访。在回答记者“对基础研究,人们可能一时难以理解,会问研究这个有什么用,能产生什么效益”这一提问时,他如是表述“科学的突破,世界上理解的人本来就少”,并举贵州刺梨及其价值发现者农学家罗登义的例子以作诠释:“贵州有个农学家罗登义,上世纪40年代,他分析研究水果蔬菜营养成分的时候,发现一种维生素含量很高的野果子刺梨。中国那时还在抗战时期,社会教育水平还很低,没几个人懂。后来写了一篇论文,说刺梨是维C之王。经历了近百年,贵州把它做成了一种富含天然维生素的刺梨饮料,维生素饮料中的奢侈品,近百元一瓶,受到追捧,刺梨产业成为农民脱贫致富的渠道。人们才真实认识了抗日烽火时,在一张破桌旁的罗登义。”

一言以蔽之,生于十万大山中的刺梨,带着“自然界的维C王者”“农业上的增长亮点”“近几年的饮料新贵”等荣光出山。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在贵州出生的任正非,很是知晓故乡的“刺梨事”。

山野之物:贵州“山民”的象征

历史上的贵州地处天末,既是“朝野”之“野”、“文野”之“野”、“荒野”之“野”的“三野之地”,也是“跬步皆山”“天下之山萃于云贵”的“山野之地”。刺梨即野生在十万大山间,枝丫歪扭恣意,又因其果形似梨且表面密生小肉刺,故而俗称“刺梨”,有如植物界的刺猬。在所见文献中,“刺梨”二字的写法历来有多种,如“刺藜”“茨藜”“莿梨”等。

黔中宿儒李独清教授曾以一阙《蜀溪春·刺梨》,为刺梨作“工笔画像”。词云:

过境皆无,独生牂牁,堪据分疆。才道春归,密花繁实,攒聚道左溪旁。芒刺非止背,如触手、珠血成浆。卫足葵,钩吻藤,未比善提防。

盈车莫言掷果,谁可蒺藜近,愁杀潘郎。不状嵇含,有黔书在,风物细陈山薑。其性消积滞,偏宜我、多吃何妨?酿酒好,宾客来,共举觞。

词中上片写产地、形状。“过境皆无,独生牂牁,堪据分疆”一句,即指刺梨只生于黔地,别处皆无。此说有诸多史料为证:清乾隆《贵州通志》、清道光《贵阳府志·食货略》第五之四“土贡 土物”条俱云:“(刺梨)黔地俱有,越境即无。”一字不改,似是转转相因。清康熙年间学者陈鼎《滇黔纪游》:“黔之四封皆产,移之他境则不生。”田雯于康熙年间巡抚贵州,其在编撰的《黔书》卷四“刺梨”条目下感慨生焉:“黔之四封悉产,移之他境则不生,岂亦画疆之雉,过淮之橘耶?”将黔中刺梨,比作画疆自守的野雉、只生于淮南的橘。实则此物固然多在黔中,但离黔至滇、蜀、楚一二日的脚程之地,也是有刺梨踪迹的,只是距离再远则无。据清道光《遵义府志》引《田居蚕室录》:“余尝在湖北丽阳驿南五里许一山寺侧,见有数株,与黔产无稍异。南游滇中,亦到处有此。可见旧说不尽然也。”但刺梨仅产于黔中之说源远流长,贵州乡贤陈恒安在1941年文通书局出版的《贵阳市指南》一书中提及刺梨,仍认为“黔省山野遍地皆是,逾黔境则无子”。

“才道春归,密花繁实,攒聚道左溪旁”则指刺梨丛生于山溪间、道路旁,花开得密、果结得多。多则轻贱,以致刺梨长期被当作荆棘一类的烂贱草木,一如词中下片所言,“不状嵇含”。晋人嵇含撰有《南方草木状》一书,为我国现存最早的植物学文献之一,书中记载植物八十种,刺梨不在其列。“有黔书在,风物细陈山薑”一句,则指田雯《黔书》详载刺梨风物一事:“刺梨,野生,夏葩秋实。干如蒺藜,多芒刺,葩如荼蘼,实如安石榴而较小,味甘而微酸,食之可以己闷,亦可消滞。渍其汁煎之以蜜,可作膏,正不减于梨楂也。然亦有贵贱,瓣之单者,土人以之插篱而代槿。胎之重者,名为送春归,春深吐艳,大于菊,密萼緐英,红紫相间而成色,食尤美。黔之四封悉产,移之他境则不生,岂亦画疆之雉,过淮之橘耶?又普定乌撒棃,不下建阳宣城。亦有棃膏,佳者不下河间。”

按植物学家的分类,刺梨属蔷薇科蔷薇属,为多年生落叶丛生小灌木。其形若灌木,枝小根深,叶翠如玉。春开白花、粉花,颇似蔷薇;春末花谢,故刺梨又名“送春归”。夏秋之时结果,果大若李,上覆尖刺,即所谓“芒刺非止背,如触手、珠血成浆”。当果色由青绿转为翠黄,便是深秋之时,成熟之际。

蔷薇科蔷薇属草木的果实,能入口当作食物的,唯有刺梨。陈恒安《贵阳市指南》:“夏秋之交,苗妇多采摘其果实,入城求售,括去果面之刺,剥去果腹之子,其肉可食,或晒干作蜜饯,味尤佳,名曰糖刺藜。”姚华《黔语·送春归》一条亦有云:“采而卖之,皆苗妇,熟与山楂同时,每中元前后,则苗妇担荷入城,沿街卖之。其产以谷脚为最名,味独佳也。其余生阴处者,曰背阴刺梨,多甘香,又斜生者曰歪嘴刺梨,亦独佳。”金国楠《金筑山歌》一书中,有一首竹枝词记载了民国时期贵阳街头卖刺梨的场景:“披红泛白颗颗珠,翠绿有刺玉璎珞。彩裙姨妈来献宝,大街小巷笑相呼。”诗后有注:“阴历七月以后,苗族妇女背来山楂刺藜沿街叫卖,价廉物美,老幼均喜购食。”旧时贵阳城郊多居住苗族,苗族妇女常身着色彩鲜丽的苗服进城售卖土产,城里人亲切地称之为“彩群姨妈”。“彩群姨妈”在端午时卖菖蒲艾叶,在秋天又背来山楂、刺梨叫卖,买者卖者两相得益,尽皆欢喜。来自山野的刺梨,也一度活跃了老贵阳城的市井气。

刺梨果实不仅是城里人消闲时的零嘴,更是救急时的口粮。乾隆《贵州通志》载:“红子、刺梨二物,山原之间,妇馌未来,午茶不继,则耕牧之粮也。途左道旁,饭夫肠吼,行子口干,则中路之粮也。黔中当乾隆己丑、庚寅大歉,饥民满山塞野,以此全活者多。”

刺梨的别名“送春归”,清末民初的黔籍大画家、大诗人姚华情有独钟:“送春归,生贵筑境内,华似蔷薇,野生沿途,春暮而华,华落春尽矣,故曰送春归。”实则“刺梨”是黔地特有的称呼,它的中文正名叫“缫丝花”:农历四五月间刺梨开花,此时煮茧缫丝是最标志性的劳作。“缫丝花”、“送春归”二名,正对应着刺梨花开、花落之时。

姚华大半生宦游京华,最后客死他乡。他曾填过一首咏刺梨的词《御街行》,词云:“从离乡里几多春,花岁岁,应如故。夕阳归马,开犹待我,人老谁留驻?”

“他是把刺梨作为自己的家乡贵州的象征了。”把贵州当作第二故乡的钱理群先生如是说。在他看来,刺梨不仅是贵州的象征,还是贵州人的象征,“刺梨明艳而不炫耀的花朵,内美而外陋的果实,也与贵州人的善良、辛劳、朴讷,形成了一种对应”。

发现刺梨:入诗酿酒新山珍

在很长一段的历史中,刺梨被视为山野轻贱之物,不入志传志书,难入文人之眼。贵州建省也晚,在明永乐十一年(1413年)成为明王朝第十三个行省之前,和黔地相关的文献稀少。建省之后,文献渐丰。明弘治《贵州图经新志》、明嘉靖《贵州通志》以及明万历《贵州通志》记载了众多黔地土产、方产,“刺梨”均不在其中。刺梨得以进入人们视野,经历了漫长的“发现史”。

据已故贵州文史学者唐莫尧《“刺梨”考》《<“刺梨考”补正>》二文的梳理、考证,“刺梨的生态、产地和用途,最早的记载,现在看来,应推田雯《黔书》”,“我省地方文献上,目前发现对刺梨最早记载是明末清初诗人吴中蕃《蔽帚集》中的《刺花》,作诗时间,大概在康熙十二年(1673年)”。诗云:“才沾无寸土,到处遂相牵。不觉春将老,还凭态逞妍。终嫌芒刺手,颇怕叶漫天。蜂蝶狂争闹,宁知异蕙荃。”诗中将刺梨花比作香草佩兰。

此后,吟咏刺梨的诗人多了起来。清代贵州首个状元赵以炯有《咏刺梨》:“生在山间不入盆,擅妍不肯进朱门。却和龙井酿成酒,贡上唐朝承圣恩。”“西南巨儒”郑珍、莫友芝二人皆引刺梨入诗。郑珍《引妻》一诗有“田评香稻久,路摘刺梨频”句;莫友芝有《刺梨》诗:“芒果说山樆,循名欲把疑。形模难适眼,风味竟舒眉。品以经霜别,芳缘入酿奇。不须忙采摘,但就菊花期。”清末民初的贵阳大名士陈田的《刺梨十六韵》,更是写尽了刺梨的“身世”:“别有南中果,丛生在道旁。哀梨名不借,墙茨义同防。移植类淮橘,分疆侈夜郎。花凝鹃血紫,实绽鹅儿黄。菱角尖休拟,棘心刺可伤。倾筐争稚子,触手惜蛮娘。撷去香盈袂,劈开子满房。送春婪尾似,荐夏溅牙尝。摘待嘉禾熟,干同旨蓄藏。盐梅差醖藉,谏果试平章。掷定潘郎忌,搓应玉局妨。露枝牵客袖,风物志黔囊。苦忆玻璃酿,余酣琥珀觞。客游带京国,风味致吾乡。佳直邻蒟酱,珍还媲蜀薑。若修本草志,此物定须详。”

陈田《刺梨十六韵》中“苦忆玻璃酿,余酣琥珀觞”,提及刺梨酿酒之事,并注解说:“往在都中,乡人来者多以此物见贻。”可见刺梨酒已作走亲访友之用,颇受欢迎。实则刺梨酿酒早已有之。据《贵阳市志·工业志》的记载,历史上利用刺梨酿酒的记载,最早始见于清道光十三年(1833年)吴嵩梁在《还任黔西》的诗句:“新酿刺梨邀一醉,饱与香稻愧三年。”清道光《遵义府志》:“今黔人采刺梨蒸之,曝干,囊盛浸之酒盎,名刺梨酒,味甚佳,是古制也。”晚清诗人贝青乔《苗俗记》亦有提及:“(刺梨)酿酒,极香韵,然不耐饮,虽大户不及一升,便头岑岑欲吐矣。饮无杯斝,或用牛角,或插竿于瓮,蹲而啐之。只宜冷饮,热则其臭刺鼻。”今人韦廉舟编著的《布依族苗族风土志稿》,即载有布依族、苗族刺梨酿酒的详情。

在过往,刺梨最大的用途正在于酿酒。“刺藜最大之销量,厥为造酒。刺藜晒干后捣去其子,以与制就之糟料同烤,果汁与酒糟掺合,遂成为清冽之刺藜酒,酒味香而味涩,佳者其味若白葡萄酒,黔人称其有舒气消食之功,惟现时贵阳市面所售者,大都糟料过少,酒味淡薄,则以甜酒和之,致色多溷浊,质亦恶劣,全无刺藜之真味,殊为可惜。”陈恒安在《贵阳市指南》一书中提及,“刺藜酒佳品,现以青岩所出为最,其多年陈酿,酽如胶质,以新酒和而饮之,芳香沁人心脾,惟多系备以自用,不易购得,将来本省酒业,若能专设酒厂,力求改进,则刺藜酒发展之前途,仍属未可限量。”

贵州农学家罗登义的工作,直接更新了世人对刺梨的认知。1906年,罗登义生于贵阳,走出黔山辗转求学,最终任教于浙江大学。抗战军兴,他随浙大西迁贵州,除担任生物化学、营养化学和食品化学三门课的讲授外,着力从事生化营养的科学研究。1942至1945年间,罗登义从事贵州蔬菜水果中维生素含量的测定,结果在164种试品中发现:“刺梨丙种维生素(注:即维生素C)的含量特别丰富,在每百克果肉中,含丙种维生素2054至2729毫克,平均含量为2391毫克……闻名世界的猕猴桃,其丙种维生素的含量,也只是刺梨含量的九分之一。就巳种维生素(注:即维生素P)含量而言,刺梨也特别优裕,一般蔬果均望尘莫及,每百克中含有巳种维生素5981至12895毫克不等。较之柑桔类约高一百二十倍,蔬菜类约高一百五十倍,即在全体水果中,亦高至六十倍不等。”他的结论是:“刺梨中含丙巳两种维生素特别丰富,压倒一切水果蔬菜,可称为水果中的‘丙巳维生素大王’。正常成人每日每人吃刺梨半个,即可满足其丙已维生素的生理需要,真是天赐吾人养生的新山珍。”

罗登义对刺梨的研究震动了科学界。英国著名的生物化学家李约瑟教授特地将刺梨称为“登义果”。后在他的领衔下,又发现刺梨汁中含有丰富的SOD(超氧化物歧化酶),并具有抗衰老及抗癌的作用。

不仅如此,在1981至1982年间,罗登义带领团队对贵州全省刺梨资源进行普查,并从植物学、园艺学、生理生化以及贮藏加工等方面,开展了一系列的研究工作。各项科研初步成果已于1984年汇编成为专集出版,即《贵州农学院丛刊》第三集《刺梨》。罗登义的研究,对于如何利用刺梨资源,把资源优势变为经济优势起到深远的影响。他也由此被誉为“刺梨之父”。如今,贵州刺梨种植面积已居全国第一,刺梨产业“串珠成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