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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小雪

来源:贵阳日报     2024年12月15日        版次:A03    作者:

  ■钱红丽

  终于等来小雪。久阴初晴,重见光明。

  比任何年龄段更依赖阳光。心里小火苗啪一声被“小雪”两字点燃,无来由振作起来——纵然夜里只能睡三四个小时,也还挣扎着爬起。

  做什么呢?去居所附近山坡散步。每年这时节,每一清晨,沟渠里会储养几公顷雾气,如烟如梦,叶子渐红的水杉、乌桕们,伫立晨岚之中影影绰绰,尤其白了头的芦苇,一如杳渺歌声,叫人有着如在梦寐的恍惚。远远看着,直至朝阳升起,天地间顿被金光橘彩充满。万丈光照里,再走一圈,雾气渐淡渐无踪,所有青草树木被洗得干净簇新,仿佛重活一遍,晨露的馨香无处不在……清冽空气横贯肺腑,让我在这冬晨一次次重生,真想一直走下去。

  一直偏爱晨岚暮霭。暮霭,一年四季皆有。晨岚,要到小雪之后方能得见。平地是不起晨岚的,要具备一定的地理、气候条件,比如恰到好处的坡度,将低洼处围拢起,借助夜间气温陡降,空气凝结至雾气,自低处升腾,氤氲……

  无边晨岚里,有我的童年。在乡下,小雪节气之后,清晨出门,如入仙境,田畈广畴忽然不见,尽为晨岚雾气笼罩——河边挑水的大人,田野放牧的孩子,每个人头发湿淋淋的。两人相距百余米,也看不见彼此。有时,站在村口,往村外小路眺望,白雾茫茫里,我妈妈挑一担柴自仙境一般的雾气中钻出。她天不亮便赶往一个叫做横埠河的集镇买柴,做冻米糖等过年零食,需大量粗柴。

  倘从高空俯瞰,除了广众无边的雾气,每一座村庄皆成虚拟一点,是一丝丝淡墨,洇染于丘陵之间,也是宋元人一幅幅古宣水墨。我的童年永远活在古画中。

  东晋田园诗人陶潜一定也喜欢晨岚吧,故,才有“山涤馀霭,宇暧微霄”的句子。采菊篱下的他,日日面对的是南山。我去过他的故乡柴桑,能想象到,初冬之后,他屋前山谷中储养的云气雾岚多么壮观。这天外之物不仅洗涤着群山,同样也激荡着他胸间块垒,才能写出那么好的四言。这首《时运》后面还有:但恨殊世,邈不可追。清琴横床,浊酒半壶。

  陶潜的心神好稳,彻底退出俗世窠臼,涵养恬淡心性,于自我成全中蹚出另一条生命之路,于胸间万壑千山地养了多少云气雾岚。如此,他的四言诗才那么有气韵。

  看过晨岚,再步行去买菜。

  超市货架陈列着一排胭脂萝卜,太美了,忍不住买了两大只。毗邻而站的,是一位奶奶,正在挑选青萝卜的她主动教我,要拿在手里掂一掂,重些的才不会疱心。话落,拿起一只掂给我看。

  回家,搬两小凳,一张搁上砧板,坐客厅阳光里,切萝卜丝,好治愈……慢慢地,不再焦虑,心里非常宁静。

  去冬,买回一只竹筛,此时派上用场。胭脂萝卜弥漫一丝丝辣腥气,切一片,舔一下,微甜。所有萝卜丝铺满竹筛,放露台曝晒,杀杀水分。三日后,与姜丝、蒜瓣同汁,封进玻璃瓶,发酵月余,想必脆而鲜,正好佐粥。在冬天喝粥,最得暖老温贫滋味,像陶潜那样后退着活。

  人生并非都是向前进往上攀爬的,适当后退,也能撑起一片丘壑,令晨岚暮霭起伏,何尝不是另一种自我成全?

  “小雪”这两个字,值得反复玩味。古人真有诗心,给节气命名,既充满哲思,亦不乏文采——小雪,小寒,小满……而宇宙浩瀚,一切生灵,皆是微尘众。